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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恐怖小說,寫出的是人最深的恐懼無名18/02/01(四)15:56:13 ID:qENWq.26No.181101del
https://mp.weixin.qq.com/s/eHUuSm-L5BBzbyMKf_F-9A 2017-03-15 玖羽 新京報書評週刊

1
“我的人生就是慢慢地失去一切的過程。”(書信,1934.2.13)

1890年8月20日,洛夫克拉夫特家的最後一個後代霍華德•菲力浦•洛夫克拉夫特出生在羅德島州普羅維登斯市的一個富裕人家裡。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一生中,只有童年才算是真正幸福的。雖然三歲時父親就進了精神病院,而後去世,但和母親一起搬到外祖父家(菲力浦家)之後,他受到所有人的疼愛,得以全心全意地沉迷於新英格蘭的美麗鄉村、外祖父的老宅,以及宅邸裡那些年代久遠的藏書。他聽著外祖父惠普爾•菲力浦給他講述魔女和幽靈的故事、做著關於無面的有翼嘲笑者的夢,從6歲起就用稚嫩的筆觸創作小說。

13歲的時候,洛夫克拉夫特的“舊世界”結束了。惠普爾去世,菲力浦家又因一連串的經營失敗而耗盡財產,逼得他的母親和叔母們必須賣掉宅邸、搬到小得多的屋子裡去住。這件事給他的打擊極大。他直到30多歲都在哀歎“美好的舊世界”的毀滅,這種心境為他的作品賦予了永恆的冷峻和悲涼。

在他的家族中,精神病史無疑是最為引人注目之處。在30多歲時,繼他的父親之後,他的母親也精神崩潰,進了他父親曾進過的那家精神病院,並同樣在那裡去世。他自己的精神狀況也不是很好,由於神經疾病發作,他不得不在18歲時從高中退學,終生與他心儀的布朗大學無緣。

但是,不要誤以為他擁有一個病態的精神世界,那些作品完全是這個世界的產物,甚至像某些介紹文章那樣,有意無意地把他想像為一個巫師一樣的人物。事實上,在現實生活中,他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嘲笑一切神秘學和偽科學,也不相信宗教或任何超自然事物。科學的精神和奇幻的思維在他身上一直並行不悖,童年時代,他既為愛倫•坡和《一千零一夜》深深傾倒,也會自己印刷科學小雜誌,騎著自行車挨家挨戶地推銷。

從高中退學、度過了數年渾渾噩噩的生活之後,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接觸到了“業餘作家協會”這個圈子,從此走上了撰寫通俗小說的道路。也是從那時開始,他一生都拼命地寫信,信件對他來說,就是那個時代的互聯網,構成了他的社交圈。在信裡,他總是自稱“老頭子”,即使通信物件的年紀比他大得多。童年時代外祖父收藏的古書已經徹底地塑造了他,終其一生,他在精神上都是一個十八世紀的人。
無名18/02/01(四)15:57:23 ID:qENWq.26No.181102del
2
“永遠有那麼一小部分人心中燃燒著對未知的外宇宙的好奇,燃燒著一種願望——逃離‘已知的現實’這座牢獄,遁入夢境向我們展現的那些充滿誘惑、充滿難以置信的冒險和無限的可能性的世界;那裡有幽深的森林、都市中奇異的高塔、以及瞬間所見的燃燒的夕陽。”(《怪奇小說創作筆記》,1934.6)

洛夫克拉夫特簡直就像——或者說,他自認為自己像是一個喬治王朝時期的英國紳士,只不過被迫生活在二十世紀的美國,過著與紳士完全不符的生活。

誠然,紳士的生活與他是完全無緣的。在他所置身的社會看來,他的文學之路也毫無光明可言。當時,通俗小說是一種完全不入流的文學,而對通俗小說的編輯和讀者來說,他的作品又顯得太過冗長、晦澀,尤以晚年的作品為甚——因此,對他來說,編輯一遍又一遍的退稿是家常便飯,來自讀者的惡評也讓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當然,在世的時候,他也沒有出版過一本作品集。

但他卻並非默默無聞。先是通過“業餘作家協會”,然後通過通俗小說雜誌,他不知不覺地建立起了一個用信件維持的同好圈子。他通過自己的學識和熱情,成了這個圈子裡的精神領袖,許多未來的作家都與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在洛夫克拉夫特死後,有些人用了一生的時間去推廣他的作品,終於使洛夫克拉夫特沒有被遺忘,等到了世界的欣賞能力追上他、開始重新認識他的那一天。

當時,作為一種遊戲,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的朋友們會交換設定進行創作。這些基於某些相同設定的作品世界,日後被統稱為“克蘇魯神話”,但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從未用過這個詞,他在世時,也沒有創作一個完整世界的打算。不過,對讀者們來說,在某種意義上,這個世界的確是真實存在的。“克蘇魯神話”是真實的,就像福爾摩斯是真實的。洛夫克拉夫特將他的靈魂注入了這個世界,為它賦予了獨一無二的冷峻感和真實感。

對洛夫克拉夫特來說,通俗小說並不僅僅是通俗小說。他在自己的作品裡灌注了太多自己的思考、渴望和世界觀,這些內容是當時的大多數人很難理解的。他的一部分精神遠遠地落後於他的時代,另一部分精神又遠遠地超前——正如他熱愛的愛倫•坡說過的那樣:“人間的現實對於我就像是夢幻,而且是惟一的夢幻;夢境中的奇思異想反倒成了我生存的必需品,甚至完全成了生存本身”。
無名18/02/01(四)15:58:48 ID:qENWq.26No.181103del
3
“我所有的作品全部構建於一個最基本的前提之上——人類共有的律法、利益以及情感,在廣闊的宇宙面前,既毫無效力,也毫無意義。”(書信,1927.7.5)

即使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早期作品中,也能清晰地看到一條貫穿始終的創作原則:恐怖小說應當展現的,不是令人驚駭的事物,而是恐怖的情緒和氛圍。他強烈地拒斥傳統恐怖小說中的鬼魂、吸血鬼、狼人這種仿佛遊樂場裡的鬼屋一般的元素,同時,他所做的也絕不是把這些“鬼屋元素”簡單地替換為一些原創的新怪物。

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中國還是外國,都有許多讀者感到過相同的疑惑: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並不像他們認知中的傳統恐怖小說,反倒像是某種歷史著作、民俗著作、家譜、科研報告、調查筆記的集合體。事實上,洛夫克拉夫特的目的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讓讀者隨著作品的敘述者(一般是一個有科學精神的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一起,調查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某個事件,最後隨著抽絲剝繭,揭示出——毋寧說,是科學地論證出——恐怖的真相。特別是到了晚期,洛夫克拉夫特的許多作品與其說是恐怖小說,不如說是科幻小說。

所謂的“克蘇魯神話”,並不像人們廣泛理解的那樣,只是一些“看到就會讓人發瘋”的東西:發瘋只是恐怖的一種表現,而不是恐怖本身。在這裡,“宇宙的恐怖”就等於“宇宙的真相”。這一真相會徹底摧毀敘述者的世界觀,讓他意識到,自己熟知的現實生活是虛假的,而在虛假的現實生活背後,則是冰冷無情、人類的淺薄頭腦永遠無法理解的廣闊宇宙。

我對克蘇魯神話有一個比喻:你置身于一個燈火通明的房間中,但是在窗簾之後、深夜的窗外有“某些東西”。當你掀開窗簾的一角,看到“某些東西”之後,你就不能裝作窗外什麼也沒有了。房間裡的其他人不知道窗外有什麼,你知道;因此,你和其他人就“不一樣”了。其他人可能會將你當成瘋子,但這僅僅是因為,你們對這間房間的認識已經截然不同。

例如,《皮克曼的模特》(1926)的恐怖之處,並不是描繪了一群以屍體為食的人形怪物,而是讓敘述者發現,這些怪物就活生生地生活在自己每天所住的房屋、所走的街道的地下。同樣地,《克蘇魯的呼喚》(1926)之所以恐怖,也不是因為它展示了一隻叫“克蘇魯”的海底巨怪,而是因為敘述者最後得知了一個事實:克蘇魯的醒來就意味著人類文明的終結。這只沉睡在南太平洋海底的怪物究竟是明天就醒來,還是一千年後才醒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冰冷而殘酷的事實面前,人類的一切動機全都“既毫無效力,也毫無意義”。

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多次表述過的那樣:要尋找恐怖之物,不必特意踏足陵墓或古堡,而只需低頭看看熟悉的日常。在他的很多作品中,近親、退化、墮落、隔絕、雜交會緊密地聯繫成一體,其中一項幾乎必然意味著其它幾項,因為他的母親一家(菲力浦家)就是一個在殖民地陷入孤立、持續近親通婚,最後深受其害的家族,他之所以頻繁地描寫家族的近親結婚帶來退化,使人變成怪物(而且徵兆也在敘述者自己身上出現),乃是因為,這恰恰是他自己最恐懼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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