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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騎士的最後一次私戰
無名
18/06/15(五)01:31:58 ID:dNdk1Z/2
No.185269
del
作者:陸大鵬
1567年4月18日,德意志中部小城哥達的集市廣場上演了一出慘劇。一群死囚被公開行刑。其中的首犯被捆縛結實,劊子手用利刃挖出他的心臟,猛地甩到他臉上,並厲聲喝道:“看呐,看你這奸詐的心!”隨後該犯人被斬首、車裂,肢解,屍塊被懸掛在哥達城門口的十二根柱子上。劊子手所用的劍被小心地收走,一直到2002年之前都是措貝爾•馮•吉伯爾施塔特男爵的傳家寶。這支劍被稱為“贖罪之劍”(Sühneschwert)。除了這個受折磨最苦的首犯之外,還有一人被車裂,一人被絞死,多人被斬首。
這場死刑大戲,標誌著德意志歷史一個時代的終結。隨著罪人伏法,德意志貴族私戰(Fehde)的歷史落下大幕。
什麼是私戰
Fehde這個詞和英語feud(血親復仇、世仇)同源,詞義卻不大相同。在今天的英語裡,feud一般指兩群人(通常是兩個家族或家族集團)為了榮譽、復仇、爭奪利益等原因而進行的長期對立和暴力衝突,乃至謀殺。Feud可能持續幾年,甚至幾十年。一個有名的例子是莎劇《羅密歐與茱麗葉》中兩大家族的世仇,它需要兩個年輕人的生命來和解。
古代日爾曼人的傳說裡也有很多血親復仇的故事,比如《尼伯龍根之歌》裡克裡姆希爾德為了給丈夫齊格菲復仇,遠嫁匈人國王埃策爾(即阿提拉),借助匈人的力量,把仇人(恰恰是克裡姆希爾德的哥哥和親戚們)誅盡殺絕。這個故事裡的“血親復仇”用的是Fehde這個詞,它此時的涵義與英語的feud相似。
而到了中世紀,德意志語境裡的Fehde就不是“血親復仇”了,我們將其譯為“私戰”。它和血親復仇一樣,也是私人衝突,但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段裡是貴族運用的一種法律工具,來滿足自己的訴求。中世紀的德意志諸侯割據,神聖羅馬皇帝僅僅是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在缺乏更高權威來主持司法、伸張正義的情況下,貴族們可以(也只能)進行小規模的私人戰爭,來解決衝突。奧地利歷史學家奧托•布隆納(Otto Brunner)認為,私戰是中世紀社會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甚至是必需的部分,而並非異常現象。私戰本質上是恢復公義與和諧的一種機制。他還認為,只有那些有能力接受武裝挑戰的人,也就是貴族,才是中世紀德意志社會的完整意義上的成員。[1]而到了現代早期,現代國家羽翼初生,國家壟斷了暴力和司法權,私戰也就消失了。
私戰的原因五花八門,可能是爭奪財產(土地、金錢、收稅權等等)、人身傷害、財產損失或者人格侮辱。因為“無法無天”,中世紀德意志貴族與貴族、貴族與市民之間的私戰非常頻繁。因為歌德的傳唱而聞名的騎士“鐵手”葛茨•馮•貝利欣根(Götz vonBerlichingen)在晚年撰寫的回憶錄裡自稱曾以自己的名義打過15場私戰,至於幫助別人的私戰則不計其數。私戰有時和傳統意義上的戰爭很難區分。德意志人把私戰稱為“小騎行”(kleine Reiterei),把戰爭稱為“大騎行”(große Reiterei),意思是二者只有程度與規模的區別。不過一般來講,私戰是私人(包括私人團體,可能是一座城市、一座修道院)之間的行為,而戰爭是政權和國家之間的。
私戰不是為所欲為的報復與反報復,而受到很多規矩的限制。首先,要向敵人正式宣佈開始私戰,不能突然襲擊。如果敵人在國王/皇帝身邊,或在去求國王庇護的路上,則必須停止對他的私戰。正在教堂或法庭,或在去教堂或法庭的路上,或剛才這些地方回來的人,得到法律保護,不可以對其發起私戰。教會對私戰作了很多約束,比如規定從星期四到星期天晚上不可以搞私戰。私戰是烈度有限、受到控制的暴力,目的不是將對方斬盡殺絕,而一般是通過暴力迫使對方屈服並締結和解條約(Urfehde),從中獲利。比如1513年,騎士弗朗茨•馮•西金根(Franz vonSickingen,1481—1523)幫助別人打私戰,以7000人攻打沃爾姆斯,破壞其農田,阻斷其商貿,目的不是毀掉這座城市,而是迫使它繳納賠款。1518年,他以2萬人攻打梅斯城,最後勒索了2萬古爾登和一個月的軍餉。
私戰給社會帶來了嚴重的不安定因素,常常造成城堡和城鎮被焚毀、無辜群眾喪命的慘事。德意志多位皇帝在13和14世紀一直努力遏制私戰,比如規定在若干年內、在具體的某些地區不准私戰,即施行“地區和平”(Landfrieden),但效果不佳,畢竟皇帝沒有足夠的軍力和警力來執法。1235年弗裡德里希二世皇帝頒佈的《美因茨地區和平法令》(MainzerLandfriede)是第一次在帝國全境對私戰進行控制,規定:只有在法庭呼籲無效的情況下,才可以訴諸于私戰;必須提前至少三天以書面形式(Fehdebrief)公開宣佈私戰;私戰不得侵害教堂、磨坊、公墓等地方,不得侵害神職人員、孕婦、病人、朝聖者、商人、運貨馬車夫、正在勞作的農夫與葡萄園工人等人,也不得破壞犁鏵和牲口棚。
無名
18/06/15(五)01:32:52 ID:x.Ub0emw
No.185270
del
《美因茨地區和平法令》的規定非常細,但仍然承認私戰的合法性,這也是皇帝因為自己沒有足夠實力約束貴族而向其讓步。貴族們繼續打打鬧鬧,殺人放火。一直到1495年,強大的哈布斯堡皇帝馬克西米利安一世才在沃爾姆斯帝國議會上力排眾議,強迫各階層同意“國內永久和平”(Ewiger Landfriede),禁止貴族用暴力解決爭端。從此,即便在以前得到許可的私戰,也在帝國全境被徹底禁止。1495年建立的帝國樞密法院(Reichskammergericht)和1497年建立的帝國宮內法院(Reichshofrat)這兩個互相競爭(後者直接由皇帝控制,設在維也納)的最高級別法庭的問世,以及所謂“臣民之訴”程式(Untertanenprozesse)的設立,給大家提供了以司法手段和平解決衝突的途經,小貴族也可以到兩個最高法院去起訴自己的主公。這些措施是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對帝國機構實施的大範圍改革的一部分,雖然沒有給帝國注入新活力,但逐漸增強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實力。當然上述的約束往往只對弱者有效,強者自然可以無視這些規矩。恰恰因為私戰受到這麼多限制,顯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覺得私戰是社會的正常機制,所以奧托•布隆納的觀點值得懷疑。
那麼如何理解私戰?德國歷史學家維爾納•羅澤納(Werner Rösener)提出,因為人口結構變化、社會經濟變革等原因,德意志小貴族(主要是騎士階層)在中世紀晚期的經濟條件嚴重衰退,收入大大減少,為了維護自己的身份與形象又不得不進行奢侈消費,從而囊中更為羞澀。走上絕路又滿腹怨恨的小貴族往往淪為攔路搶劫乃至打家劫舍“強盜騎士”,他們的暴力活動處於正當的私戰和明目張膽的土匪行為之間,十分曖昧;而他們打出的私戰旗號只不過是試圖給不合法的暴力活動披上合法外衣而已。[2]果真是這樣嗎?
騎士格魯姆巴赫與主教大人的恩怨
“國內永久和平”自然沒辦法迅速見效,1495年之後還發生了很多私戰,比如符騰堡公爵烏爾裡希(Ulrich vonWürttemberg,1487—1550)與羅伊特林根(Reutlingen)城市民的私戰,導致烏爾裡希長時間被驅逐出自己的領地;弗朗茨•馮•西金根與特里爾大主教的私戰,導致西金根被宣佈為不受法律保護之徒,他的城堡遭到攻打;1518年,希爾德斯海姆修道院與布勞恩斯魏克諸侯發生私戰。皇帝馬克西米利安一世自己也捲入了一些私戰。而德意志歷史上最後一次私戰,“國內永久和平”最後一次遭到侵犯,就是本章開始時講到的故事。慘死的那個人名叫威廉•馮•格魯姆巴赫[3](Wilhelm vonGrumbach)。他的故事很典型,特別有助於我們瞭解中世紀德意志的私戰為什麼會發生,過程又是什麼樣子。
格魯姆巴赫生於1503年,也就是“國內永久和平”宣佈的沒過幾年之後。他出身于弗蘭肯地區歷史悠久、血統高貴的帝國騎士家庭,在維爾茨堡附近擁有許多地產,包括格魯姆巴赫宮。他的直接主公是維爾茨堡主教。他從小在主教宮廷受教育,後來在拜羅伊特的勃蘭登堡-庫爾姆巴赫邊疆伯爵(屬於霍亨索倫家族)的宮廷也待過幾年。
1524年,德意志農民戰爭爆發,很多地方的農民不堪忍受壓迫,揭竿而起反抗貴族領主。年紀輕輕的格魯姆巴赫為勃蘭登堡-庫爾姆巴赫邊疆伯爵效力,鎮壓農民起義。一位元貴族同時為好幾個主公服務,在當時司空見慣。貴族甚至會利用自己多個主公之間的競爭關係來為自己謀利,比方說告訴A主公,B主公會給他什麼好處,以迫使A主公給出更多的好處。
巧合的是,起義軍的重要將領,貴族騎士弗洛裡安•蓋爾(Florian Geyer,1490?—1525)也曾在勃蘭登堡-庫爾姆巴赫邊疆伯爵的宮廷服務,和格魯姆巴赫曾是同僚。有一種說法(不過證據不足)是,蓋爾還娶了格魯姆巴赫的妹妹。總之,本來可能是朋友的格魯姆巴赫和蓋爾站在了對立面。
1525年5月,湯瑪斯•閔采爾(Thomas Müntzer,1489?—1525)領導的起義軍在弗蘭肯豪森戰役中被擊潰,蓋爾是起義軍最後的一小批倖存者之一。6月,蓋爾在逃亡過程中遇到自己的老同事(可能還是大舅子)格魯姆巴赫的兩名部下。他們告訴蓋爾,格魯姆巴赫願意幫他東山再起。蓋爾信任他們,與他們一同旅行,結果在維爾茨堡附近一座森林裡被格魯姆巴赫的部下刺死。我們不知道格魯姆巴赫對出賣朋友是怎麼想的,但他這麼做肯定是為貴族階層立了功。
無名
18/06/15(五)01:33:37 ID:x.Ub0emw
No.185271
del
此後,格魯姆巴赫作為一名典型的騎士、地主和小貴族,過著一帆風順的生活,並且還有貴人提攜。1540年,他生性好鬥的與新一任勃蘭登堡-庫爾姆巴赫邊疆伯爵阿爾佈雷希特二世•亞西比德[4](Albrecht II. Alcibiades,1522—1557)結識,相見恨晚,後來長期為他效力,在拜羅伊特擔任地方官。而格魯姆巴赫原本的主公,維爾茨堡主教康拉德三世•馮•比布拉(Konrad III. vonBibra,1490—1544)也很器重他,提拔他為宮廷總管,還贈給他1萬古爾登現金。
到此時為止,格魯姆巴赫都心滿意足,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騎士,肯定想不到自己居然會變成人人皆可誅之的逆賊,最後暴死街頭。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教康拉德三世主教去世之後。教會諸侯不像世俗諸侯,不能把領地和頭銜傳給兒孫,而是由教會領導層選出新人。新任維爾茨堡主教梅爾希奧•措貝爾•馮•吉伯爾施塔特(Melchior Zobelvon Giebelstadt,1505—1558)手頭吃緊,並發現了一個漏洞:當初康拉德三世贈款給格魯姆巴赫,動用了教會的錢,而沒有得到教會的批准。
措貝爾主教做了一件可以理解但不能算厚道的事情:他要求格魯姆巴赫把吃下去的吐出來,把那1萬古爾登交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格魯姆巴赫忍氣吞聲地服從主公,交出了錢,但從此他和措貝爾的關係就不可能像他與康拉德三世那樣和諧了。
與此同時,馬丁•路德宗教改革之後,德意志境內新教諸侯與天主教諸侯(包括皇帝)的衝突越來越激烈,終於在1546—1547年爆發了所謂的“施瑪律卡爾登戰爭”,最後新教諸侯戰敗。不過,為了集中力量對付法國,皇帝查理五世(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孫子)對新教徒讓步,于1552年簽訂了《帕紹和約》,賦予新教徒一定的自由。這就讓查理五世在帝國內統一宗教信仰的希望破滅了。而格魯姆巴赫在新教一邊參加了戰爭,在軍事和外交平方面都有不錯的成績。
措貝爾不是個壞老闆,他可能是為了補償,也可能是為了獎賞臣子格魯姆巴赫,決定把一座修道院和六個村莊賜給他作為世襲領地,價值高達8萬古爾登。如果這筆交易能夠順利完成,那麼後面的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偏偏上帝不肯幫忙,格魯姆巴赫的另一個主公與好朋友阿爾佈雷希特二世因為在施瑪律卡爾登戰爭末期背叛了皇帝,被排除在《帕紹和約》之外,沒有撈到好處。惱羞成怒之下他縱兵燒殺搶掠,這就是所謂“第二次邊疆伯爵戰爭”(1552—1555)。皇帝大怒,宣佈該地區諸侯之間訂立的條約全部無效。他的本意是遏制阿爾佈雷希特二世,但不幸的是措貝爾給格魯姆巴赫賞賜的條約也受到影響,無法執行。皇帝憎惡阿爾佈雷希特二世,順帶著也討厭格魯姆巴赫。措貝爾愛莫能助。措貝爾多次向帝國法庭申訴,都被駁回。格魯姆巴赫惱怒之下,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又不敢與皇帝撕破臉皮,乾脆起訴了措貝爾,這下子把措貝爾惹惱了。
措貝爾也開始打官司,要求對格魯姆巴赫實施“帝國禁令”(Reichsacht)。所謂帝國禁令,就是剝奪法律地位,遭此種懲罰的人在法律上被認為已經死亡,失去所有權利和財產,任何人可以隨意搶劫、傷害或殺死他,而不受法律追究。帝國法庭覺得措貝爾的要求沒有道理,但又要擁護皇帝的決定,兩難之下施行搪塞戰術,遲遲不肯做決定。
此時,1553年,好鬥而肆無忌憚的阿爾佈雷希特二世在西弗斯豪森(Sievershausen)被支持皇帝的勢力打敗,投奔法國國王,後來死去。措貝爾趁機沒收了阿爾佈雷希特二世的爪牙和好友格魯姆巴赫的地產。格魯姆巴赫向帝國樞密法院申訴,要求措貝爾償還他的全部財產和當初康拉德三世給他的錢,但法庭沒有幫助他。求告無門的格魯姆巴赫終於狠下心來,準備訴諸暴力,奪回自己的財產,並向措貝爾復仇。一場私戰開始了。
無名
18/06/15(五)01:34:55 ID:x.Ub0emw
No.185272
del
造反的騎士
1558年4月15日,措貝爾主教帶著兩名宮廷官員,騎馬離開自己的城堡,準備去維爾茨堡的主教座堂或者附近的官衙辦公。在維爾茨堡的老美因橋附近,兩個人向他恭敬地請安。措貝爾正要回禮,不料對方從懷中抽出手槍,向主教等三人開火。主教中彈死亡,兩名殺手銷聲匿跡。
大家很容易猜到,幕後黑手就是格魯姆巴赫。他矢口否認,不過還是畏罪逃往法國。兩名刺客在法國邊境附近被捕,招供出了格魯姆巴赫指使他們襲擊措貝爾主教的事實。不過,殺死措貝爾應當不是格魯姆巴赫的本意,他是想劫持主教以便強迫他滿足自己的要求。
此時的格魯姆巴赫已是喪家之犬。但他並不灰心,因為他如今有了一個強大的靠山。在施瑪律卡爾登戰爭期間,新教聯盟的首領,薩克森選帝侯“寬宏的”約翰•弗裡德里希一世(1503—1554,屬於韋廷家族的兩大支系之一恩斯特系)戰敗之後被皇帝剝奪了部分領土和選帝侯地位。皇帝把薩克森選帝侯的地位交給了韋廷家族的另一個支系阿爾佈雷希特系(雖然也是新教徒,但支持皇帝)。落敗的恩斯特系對皇帝頗為怨恨,約翰•弗裡德里希一世的兒子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1529—1595)渴望恢復選帝侯地位。格魯姆巴赫成了他的忠實謀臣,幫他與普法爾茨聯姻。格魯姆巴赫還找來了一個所謂能與天使交流的“通神者”(其實是個農民孩子),在“通神者”幫助下說服了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他註定會在上帝幫助下奪回選帝侯地位,甚至還能當上丹麥國王,同時德意志騎士階層的權力和地位會大大增強。這個預言的最後一點大有深意,應當是格魯姆巴赫授意的,稍候詳細解釋。
根據以色列歷史學家希萊•茲莫拉(Hillay Zmora)的研究,私戰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小貴族之間的恩怨總要把大諸侯牽扯進來,私戰總是和更大範圍的政治矛盾聯繫在一起,所以不僅僅是兩個村莊之間打群架。[5]就這樣,格魯姆巴赫從一個鳴冤訴苦、到處求公道而不得的受害者,變成鋌而走險的暴徒,又變成參與更高層次危險政治遊戲的權力掮客。這是一條不歸路。
1563年,在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的幫助下,他奇襲了維爾茨堡城,將其拿下,洗劫了主教的財產。新主教懇求他歸還維爾茨堡城,他毫不客氣地開出了苛刻的條件。主教的贖金自然也要從人民那裡盤剝而來。用茲莫拉的話說,私戰是獲取經濟利益和敲詐敵方民眾的手段,就像現代黑手黨敲詐勒索和收保護費。當然,通過敲詐和收保護費,私戰貴族對當地建立起了自己的“霸權”。[6]
此時的皇帝是查理五世的弟弟斐迪南一世,他對格魯姆巴赫犯上作亂、悍然侵犯“國內永久和平”的行為大為光火,也意識到,對皇權滿腹怨恨的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這樣一個大諸侯具有潛在危險性。於是,皇帝對格魯姆巴赫施加“帝國禁令”,並明確要求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不要庇護格魯姆巴赫。但沒過多久皇帝駕崩,所以沒有來得及對格魯姆巴赫採取措施。
新皇帝馬克西米利安二世(斐迪南一世之子)打算把格魯姆巴赫問題留到下一屆帝國議會上處置,這就給了格魯姆巴赫兩年時間。此時他已經不再是僅僅為追回自己幾個莊園而奔相走告、為了殺人命案而逃竄的小小騎士了,他的視野已經變得很寬廣,野心也愈發膨脹。他在這兩年時間裡到處遊說歐洲君主和諸侯,準備在德意志煽動一場普遍的騎士反叛,解放整個騎士階層,使其在皇帝面前獲得獨立性,不再受諸侯的壓迫和利用。這個目標也是耐人尋味,稍後解釋。
他原打算在1565年發動叛亂,但因為沒有籌措到足夠的革命經費而失敗。不過他不灰心,甚至異想天開地要把皇帝拉到自己這邊。他多次通過使節和書信向皇帝表示,他領導的騎士反叛不是造皇帝的反,而是造諸侯的反;他打算領導騎士階層為皇帝效力,去對抗奧斯曼帝國。不過皇帝仍然決心把此事交給帝國議會處理。
而在1566年3月的奧格斯堡帝國議會上,小小的騎士格魯姆巴赫沒有辦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他闖入了大佬們的權力遊戲,大佬們卻鄙夷地認為他根本沒有資格玩這個遊戲。薩克森選帝侯奧古斯特(也就是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的主要敵人)玩弄嫺熟的外交和政治手腕,勸服了所有新教諸侯:若要皇帝在宗教問題上向新教讓步,新教諸侯就不要保護格魯姆巴赫。而格魯姆巴赫原本就已經得罪了皇帝和天主教諸侯,所以他的命運在此時已經註定了。
無名
18/06/15(五)01:35:59 ID:x.Ub0emw
No.185273
del
帝國議會決定再次對格魯姆巴赫實施“帝國禁令”,並請薩克森選帝侯奧古斯特執行。同時皇帝還多次派人去勸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不要再庇護格魯姆巴赫等一群破壞“國內永久和平”的罪人。格魯姆巴赫可能缺少政治才幹,但識人交友的本領卻不錯。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有情有義,拒絕交出格魯姆巴赫,也不肯把他趕走。從此這兩隻螞蚱就牢牢捆在一起了。
奧古斯特奉皇帝的命令,武力討伐冥頑不靈的罪人。碰巧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又是他的親戚和死敵(畢竟這兩家親戚在爭奪選帝侯地位),奧古斯特毫不客氣,炮轟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和格魯姆巴赫所在的哥達城,不過兩軍損失都不大。奧古斯特大搞心理戰,向城內秘密輸送傳單,保證不傷害平民。果然,平民拒絕服從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1566年12月30日,奧古斯特的4600騎兵和5000步兵開始圍城,到次年4月1日入城。他對哥達市民的唯一要求是向他宣誓效忠,但罪人很快被送上法庭。格魯姆巴赫被殘酷地處死,“贖罪之劍”被措貝爾主教的親戚收走,當作傳家寶。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被押往維也納,被裝在敞開的囚車裡,在瓢潑大雨中被拖來拖去示眾和受辱,隨後在維也納被囚禁了二十二年之久,1595年在施派爾(Speyer)孤獨死去。1593年,格魯姆巴赫的獨生子康拉德與維爾茨堡主教區達成和解,收回了被沒收的部分財產。康拉德還當過煉金術士。[7]1603年,格魯姆巴赫的孫子去世而沒有留下子嗣,於是家族滅亡,其財產被維爾茨堡主教區收回。格魯姆巴赫的私戰(或者說是謀反、革命)宣告結束。
革命者格魯姆巴赫與私戰的消亡
茲莫拉關於弗蘭肯騎士私戰的研究著作沒有把格魯姆巴赫的故事當作主要的案例,但茲莫拉對私戰的闡釋非常有助於我們理解格魯姆巴赫。在格魯姆巴赫的時代(以及再往前推幾十年),中世紀晚期的德意志政治環境發生了深刻變化。貴族出現了兩極分化,強者愈強,弱者愈弱。一些大諸侯開始進行中央集權的努力,建立新型的以領土為基礎的領邦(Territorialstaat),而不是過去以個人之間的封建關係和共主邦聯為基礎的鬆散政權。這個過程叫做領邦化(Territorialisierung)。最顯著也最成功的例子當然就是哈布斯堡家族,他們逐漸把鬆散而淩亂的許多領土整合成一個國家。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皇帝對哈布斯堡家族成長為現代早期的超級大國,貢獻極大。當然,領邦化的最大輸家是中央皇權。[8]哈布斯堡家族的強勢地位不是因為他們是皇帝,而主要是因為他們自己邦國的強大,他們也不會運用自己的資料來加固中央皇權。
諸侯通過侵犯和兼併小貴族領地來壯大自己的勢力。許多小貴族的獨立性和直接受帝國統轄的“直轄權”逐漸喪失,即便是原本直屬于皇帝的帝國騎士階層也無法抵抗自己當地的諸侯。
對小貴族來講,有三條路可走:一是接近諸侯,為其效勞,與其發生經濟與政治關係,甚至借錢給諸侯,從而從諸侯那裡獲得官職、土地和地位。在新型的以領土為基礎的國家裡,小貴族不再是主公的封臣而同時在自己領地能稱王稱霸,而變成了向主公負更多責任、受約束也更多的官員。格魯姆巴赫這樣的小貴族往往在大諸侯的宮廷當官,或者擔任大諸侯屬下部分土地的行政管理者。這種工作能給小貴族帶來很多經濟和政治利益,但壞處是讓他們逐漸喪失獨立性。原本貴族群體內部至少名義上的平等也實質上消失了。第二條路是,如果不能有效地接近諸侯並分一杯羹,小貴族就可能繼續衰敗下去直至滅亡,甚至淪為強盜騎士。而第三條路就是武裝反抗諸侯,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最有名的可能是弗朗茨•馮•西金根,格魯姆巴赫的私戰也有這個因素。
要想走第一條路,小貴族就需要有拿得出手的資源,讓諸侯覺得他有利用的價值。而要獲得資源,私戰就是一個不錯的工具。並且,通過私戰,小貴族還能有機會與諸侯拉上關係,比如格魯姆巴赫和約翰•弗裡德里希二世的結交,給後者當軍師。以上就是茲莫拉對私戰的理解。他還反駁了羅澤納的觀點,指出當時德意志西部的地租主要是以實物形式而不是貨幣,所以小貴族受到通貨膨脹和貨幣貶值的影響並沒有那麼大,他們的經濟狀況並沒有羅澤納說的那麼糟糕。[9]
無名
18/06/15(五)01:37:08 ID:x.Ub0emw
No.185274
del
我們套用一下茲莫拉的理論,格魯姆巴赫原本在“接近諸侯並為其服務”的過程中相當成功,但後來由於偶然和私人恩怨而沒辦法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無法從主公維爾茨堡主教那裡繼續得到恩寵和好處。這就威脅到了格魯姆巴赫的生存。他選擇的對策並不新鮮,在他之前的西金根也做過。和他一樣受到諸侯擴張威脅的騎士有很多,騎士古老的“自由”和獨立性漸漸消失,他要把這些難兄難弟組織起來,向諸侯開戰。所以上文講到,他希望鞏固騎士階層的地位,以及領導騎士反叛。不過他的反叛並不針對皇帝,而是希望把歷史倒推,回到之前的騎士階層日子比較舒服的時代。這當然是逆流而動,因為時代的趨勢是降低封建化的程度,減少割據,減少獨立領主的數量,建立現代意義上的國家。這樣看來,格魯姆巴赫是個人奮鬥的豪傑,也是抵抗歷史大潮而必敗的悲劇人物。
1574年,也就是格魯姆巴赫伏法的僅僅幾年之後,馬克西米利安二世皇帝收到了一份報告,說過去私戰給德意志造成了嚴重的糾紛和破壞,但如今私戰漸漸消亡了,因為“貴族的生活方式發生了變化,教育和學校的出現發揮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印刷機和圖書產生了有益效果;也是因為之前歷代皇帝非常睿智的幫助。所以德意志人魯莽放肆而嚴酷的天性得到了軟化,國內更加安定和平,生活更加井然有序”。[10]也就是說,通過教育、道德風尚的變化和印刷機與圖書的教化,私戰從德意志消失了。廝殺了一輩子的騎士“鐵手”葛茨•馮•貝利欣根的孫子不打仗,反倒是著名的藏書家,擁有約625種圖書。[11]不過茲莫拉指出,很難說是教育造成的道德革新消滅了私戰,說不定反過來是私戰的消失導致了道德革新。這是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茲莫拉對私戰消亡的解釋是,處於生存危機中的騎士階層產生了覺悟。至少部分騎士認識到,他們互相之間的私戰,以及為了諸侯利益的私戰,最終只是對諸侯有利,對曾經“自由”的騎士階層沒有好處。這些覺醒的騎士以結社的形式表達自己的立場,拒絕被諸侯當槍使。早在1494年,就有騎士集團(Ritterschaft)規定,其成員“絕不可以為了任何諸侯或領主的利益,而傷害社團其他成員的人身和財產”。這樣的集團有不少,區域的廣泛性和抵抗諸侯的堅定性各不相同。騎士集團是小貴族自衛的工具,他們要抵制諸侯,而諸侯的目標是擴張、兼併弱小鄰居和建立現代國家。
另外,在1495年沃爾姆斯帝國議會上,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帝國改革還包括一項舉措,即徵收所謂“一般帝國稅”(Gemeiner Pfennig)。按照皇帝的設想,這種新稅將越過各級諸侯和領主,向神聖羅馬帝國十五歲以上全體臣民徵收;預計徵收十六年;以人頭稅、財產稅、收入稅等形式徵收;目的是提供資金給帝國中央,以維持針對法國和奧斯曼帝國的戰爭(此時這兩個國家是神聖羅馬帝國的主要敵人),以及維持帝國樞密法院。貴族也必須繳納此種新稅,不得豁免。
在此之前,帝國體制的一個重大弱點就是皇帝幾乎完全沒有能力越過各級諸侯與貴族在全國範圍內普遍徵稅,所以皇帝的財力往往很弱。於是皇帝沒有實權,得不到大家的尊重,沒有能力按照自己的心願統治。“一般帝國稅”的計畫是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加強皇權的一個理想工具,但引起了貴族和騎士階層的強烈反對。這也很容易理解,畢竟抗稅是歐洲歷史的恒久主題。在弗蘭肯,騎士集團有效地代表了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竭力抵制“一般帝國稅”,最後導致這種帝國全境的普遍稅不了了之,1505年被取消。而恰恰就是在抵抗“一般帝國稅”的鬥爭過程中,騎士們較好地團結了起來,互相之間不再廝殺,這也是私戰消失的原因之一。[12]
所以,私戰與中世紀晚期和現代早期德意志社會的重大變革——大諸侯對小貴族的兼併、現代國家萌芽——有關。參加這個變革,對騎士有短期利益,長久來看卻會導致騎士喪失獨立性。要參加這個變革,騎士需要私戰。要抵抗這個變革,格魯姆巴赫也需要私戰。但騎士階層對變革的集體抵制,又導致了私戰的消失。當然,歷史總的趨勢是,騎士階層逐漸喪失了曾經的獨立性,奧地利、普魯士、巴伐利亞、薩克森這樣的大國在德意志民族神聖羅馬帝國的僵死之軀之上崛起了。
[4]“亞西比德”是後人給他的綽號,因為他像古希臘伯羅奔尼薩斯戰爭期間的亞西比德一樣,反復無常,多次背叛盟友、改換陣營。湯瑪斯•卡萊爾說阿爾佈雷希特二世是失敗版本的弗裡德里希大王,才華橫溢,精力充沛,然而把能量都消耗在了無謂的爭鬥上。
[8]領邦化使得德意志諸侯林立,沒有發展出英法那樣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但另一方面,諸侯林立使得德意志在文化、建築、藝術上出現了多個中心平行繁榮發展的現象,不像英法那樣,文化資源都集中在首都。
無名
18/06/15(五)01:37:46 ID:x.Ub0emw
No.185275
del
PS:文中提到的德意志騎士葛茲(Götz von Berlichingen)就是《劍風傳奇》的主角原型,這人是個狂熱的戰爭販子,在一次戰鬥中被一顆炮彈擊中了持劍手導致截肢,從此使用一副鋼制的義肢,得了一個“鐵手”的綽號。
無名
18/06/17(日)23:46:25 ID:VePH/0TQ
No.185359
del
真勞煩了有人貼這麼長一串的文章
無名
18/06/18(一)19:39:54 ID:.JrJe0jI
No.185377
del
很不錯的文章,缺點是它好像不大奇幻w
無名
18/06/19(二)00:52:01 ID:pmUVLk/g
No.185395
del
貴族,私人兵,群架,又要有制序
簡單的說,就像戰國四狗公家裡的8+9們,某天挑個時間地點,約出來打群架一下?
無名
18/06/20(三)20:52:41 ID:0Avhb9RY
No.185449
del
騎士的覆滅
無名
18/06/21(四)13:51:29 ID:p7vKD5cU
No.185468
del
這感覺比較像歷史版的內容,而不是奇幻版...
無名
18/06/22(五)12:13:12 ID:iGEvYXcI
No.185500
del
>>185468
不過能讓想創作的人當資料,這點也不能說跟奇幻沒關係,算是在灰色地帶吧?
就像軍武版也會貼騎士精神之類的文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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